80號公車
- fanson0115
- 2013年3月20日
- 讀畢需時 22 分鐘
南瓜哈利已等候在這個公車站牌逾20分鐘:乘長列手扶梯登上捷運出口平台,因錯置站牌候車時錯過了一輛、會過意後移動至對側站牌時又讓一輛公車溜走,終於抵達正確的站牌卻因為去便利商店買了包香菸,而沒趕上第三輛公車,前後已經花了將近一個小時。
因為:壹.站立、貳.左手拎著包包和飲料致使只剩右手可以使用、參.需要把心思的一部分放在注意公車是否有出現。這三件事情,哈利手中的書前後只翻頁了三次,其中一次是往回翻,他的閱讀進度不比打瞌睡的晚自習好上哪去。更準確來說,簡直是糟透了,像一沱爛狗屎。哈利暗自這麼想著、咒罵著:「真他媽的爛狗屎」,除了以上原因,哈利自己深知,原來不只來自外在,他認定自己簡直是個ADHD患者。當然這只是他給自己矮化的一個藉口;藉此掩飾自己從來無法集中心智的壞毛病。這是一種病嗎?就字面上來說,是的,那是一種疾病,有病因、有治癒的方法。這是一種病嗎?他不知道,他不曉得的是自己究竟是真的染病了;還是以生病當藉口?(同時他聯想到這年頭的罪犯,一個一個都以精神疾病當作藉口逃避罰責)
同時在等待公車的人馬另有一組。是兩個年輕的女人,她們打扮入時,所謂入時並非時尚;只是隨著潮流移動的挑選身上的裝扮,她們有本期髮型雜誌上數個示範髮型中最不顯眼的那種短捲髮,有當代少女服裝雜誌中最廣為喜好的杏色風衣、深綠色的軍外套,明明是個寒冷的季節卻穿著熱褲露出代表青春的長腿;奈何青春只展現在身體。哈利靜靜的觀察這兩個女人(是的他已經完全把注意力從書上移開,他試圖努力的挽回這一次的失焦卻完全失敗,最後認定努力全是水底摸月),哈利自書本上消失的專注目光完全移轉到這兩名女人的臉上,他們帶著公式的妝容:亮粉、上挑的眼尾勾勒、眼窩煙燻和著橘紅色的腮紅,最後必然帶著的是那叢集數株的濃密睫毛。她們的臉上沒有色彩。所謂沒有色彩並非她們臉龐全是黑色妝底......;甚至所謂黑色調妝容也是一種色彩,哈利心中認定的沒有色彩完整的解釋如下:
「她們不懂何謂色彩,她們能分辨顏色,卻不能駕馭顏色,在她們眼裡顏色是沒有意義的,黑色的褐色、杏色的或綠色的又有何不同呢?她們絲毫不能理解色彩和色彩之間相互呼應的關係。飽滿鮮紅色嘴唇就該配襯著粉嫩色的臉頰、或是暖上橘色的、沉了暗褐色的...其他對應顏色的腮紅。若是粉嫩色就該悄然、不著痕跡的浮透暈那可愛白透的臉蛋,若是橘色就該如太陽一般溫暖那圓滾滾的稚氣雙頰,若是暗褐色就該用一筆銳利、稜角分明的手法分割那冷漠又性感的面容,她們不懂這樣的配對關係。自然也不會懂甚麼樣的唇形絕不該出現甚麼樣的眼影、甚麼樣的眼影就必然該勾勒甚麼樣的睫毛和眉型...這一切她們都棄之如敝屣,她們速成著,毫無思想或個人特質、性格、喜好的展現,她們追求著一種安全的暖流,卻不知道這股安全、溫暖、毫無意外的暖流才是最大的惡,控制所有的女人都成了一個樣,而這股暖流的源頭恰恰就是她們心中對於美的唯一想像。「女人的想像造就了模範的頂端,是一對又一對的示範組輪替。這些女人心中的想像打造出無數複製品,無機的複製品告訴這些女人:妳們該怎麼妝扮!於是想像脫了序;想像不再了,成為一股無人控制的、緩慢溫和卻無從抵抗的制式強暴,終至無人能夠對抗或改變。除了跳離這股暖潮,再也沒辦法改變這一切。......」哈利的想法在心中迴轉,不停的變換他辯駁的主題,當然他偶爾也想點提他最初的提問:「他們不懂色彩」,他真正想說的其實也就是這簡單的概念。哈利的思緒隨時準備再度運轉,卻因為街道遠方暈出了80號公車而暫停。
朝向公車駛來的方向看去,可以看見各種不同的人工光源:最明顯易於被注意到的,自然是因為載著等待者的期待而特別易見的公車號誌。橘色的亮點排列組合成了台北車站→台電大樓這樣的字樣,因為點陣數量的不足而顯得有稜有角。橘色光點的上方則用紅色雙向箭頭圖樣拼組而成的阿拉伯數字寫著80。這些光點組合符號被公車車頭燈遮蔽了,顯得霧濛濛一片。車頭燈是黃色的,自哈利的視角無從分辨那到底是近光燈還是遠光燈,亮度雖不至於叫人睜不開眼但到底也得瞇著眼睛方能直視。可以想見如果靠近細看,則可以看見車頭燈光照的範圍內必然會跳耀著、舞動著一些不規則律動的粉塵,粉塵的狀態是顯得靈動的、美麗的,但這卻是無足輕重、毫無意義的發現,說出來不會有人認同甚至不會有人在意的發現,只會當觀察這種毫無意義事物的人是個過度詩意的異類,知曉這種必然結果的人,多半也會順應著常態,無視這些跳舞的小精靈帶來的童趣和美妙。哈利在觀察這些粉塵時,心中往往會浮出「是不是另有其人如此賞閱這些細微呢」的念頭,那是哈利內心因追尋有同樣嗜好的夥伴而影射出的寄望,但是對於詭異眼光的害怕,讓他拒絕表述這樣的追尋,而這些微小的、帶著趣味卻沒有實質重量的美妙小精靈,終究也只能孤獨卻溫暖的蜷縮、藉著跳動流洩出帶著粉色的微光,在我們束之高閣的內心自成一類的發燙(他們同時有個相似的夥伴叫做雨絲,那是他們美麗的遠親)。公車行駛路線周圍漂浮著一座一座大小、形狀、長短、風格各異的招牌,帶著美式、日式、法式或是台式風格、或毫無風格,有著美醜不一的外貌,各自自信的冷凝著屬於自己的顏色,新潮的服裝廣告可能從紅色或黑色的壓克力板中透著白色的燈光、黏貼著工整的字體,經典的精緻高價單品往往是由純淨的白來裝飾,而少女的廉價產品總是讓粉色或螢光色背版不服氣的包裝。熱食通常會選擇紅,乾料類則多是黃色。實用的日用品恨透了自己的門面永遠缺乏美感,它自幼就想逃離這個跟美感脫節的族群,直到有一天裝潢業發現了他們其實有著絕妙的襯飾功能,日用品才總算釋懷。便利商店往往用最沒有情調、最能凸顯一個人臉部所有缺陷的高亮度白光來堅守崗位,好像揭發所有視覺得醜惡是它們畢生的志業,必須無所不用其極;相反的,咖啡廳或書店就是便利商店的相反面,陰鬱柔美的光線:通常是黃光,偶爾妝飾著粉嫩的紅或橘(絕不能鮮明,那會毀了這個族群常久的傳統),讓身處在內的女人更添柔美嫵媚或是悠悠的書卷味兒、可愛年輕的童男更帶有青澀的芬芳、成熟雋永的男子則因此刻劃出更多滄桑瀟灑的韻味。公共設施用規律或單一來彰顯它屬於公家,由國家看管,不帶風格當然也沒有情感甚至沒有使命,號誌如此、公共設施的光亮也是如此,它們單一且重複,只是機器而沒有靈性。公車周圍的其他車輛此時就算有再多裝扮使其成為非它原本該有模樣的展現,此時也了然無味,當哈利專注在公車時,他同時會分心在其他他周圍的所有陪襯上,就如上面一連串的混亂畫面,但是唯獨車輛,因為公車在這個階段載負了哈利與其他乘客最強烈的期望而顯得獨一無二,它的聚光燈強度打敗了餘下車輛,把它們的聚光燈給吃掉了、吸引走了,全都移焦到它,因而帶著一點神聖,只因為它身負一個最真切的想望,它的價值和意義就截然不同,這一點倒是哈利始料未及的現象。
當公車終於停在站牌,哈利看了看一旁那一對女人,決定後退兩步讓她們先上車。而原因只是因為他想欣賞公車車頭燈範圍內飛舞的小精靈,它們因風而動、因動而顯得可憐可愛,即使實際上它們只是粉塵(或是它們的好夥伴雨絲)。像粉塵這樣自生命最初毫無意義的物品,往往會經歷一連串的旅程,它們可能從工廠、從火災現場、從林地或是純真孩童的沙坑,從高山或荒野,從各式各樣的地方因無人可控的風而輾轉移動,這不是行軍:它們毫無目的性,甚至不知道自己存在為何,它們單純的腦袋無法得知它們究竟帶著甚麼樣的意義,它可能在煙囪的上方翻轉、跳動,用盡全力躍動而無人知曉它的努力,可能在道路上漂浮、休憩卻因為車輛、行人的往來而被莫名的騷亂甚至被厭惡,它們進到某人的眼睛、皮膚上的孔洞,或被蒐集進這人的鼻孔之後又被嫌惡的驅趕,或黏附在某人的頭髮、衣料上惹人厭惡而不自知,它或許想終結自己的生命以免這一生惹人嫌惡,卻忘了當它們群聚、癱軟在走廊、公園、校區或其他人造建築的土地上時,它們雖然再度被清潔之名驅趕,卻賦予了另外一人餬口的支柱或是生命的意義(人們如何知曉維持美輪美奐會不會是某個老人的生命糧食呢),更重要的是,在這一個,僅僅三到五秒的時間點,它成為了哈利對於沉悶生活中對於美的想望。哈利看得入神以至於讓思緒空蕩了三秒,然後才回過神來登上公車。短短的三秒,卻是哈利至少一小時的等待、多則一整天的疲憊時光裡,感到唯一的、不能為外人所理解的美的化身,哈利享受這三秒的曼妙飛舞、靈動的跳躍和輕巧的彈扭,自心底感到一陣喜悅溫熱全身。而我們無從得知這世界上是否有第二人能夠感受同樣一件妙事。粉塵也無從得知這三秒鐘的時光內,它一輩子最為偉大的貢獻就在這不言中。
公車內是昏黃,從閱讀燈漫射,上層空間有穩定光源提供亮度,越往下望去,光線從乘客的從頭頂上被截斷,呈現強烈的明暗比,眼窩和鼻梁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腰下長裙底恐怕是深遠神祕的宇宙、長裙表面粗糙的圖紋卻清楚的使人不願直視。是的,粗糙。色調不協調、疊色錯位、粗糙顆粒像素,讓這條裙子原本應該美麗的圖騰,成了粗劣廉價的產物。這條粗鄙的長裙隨著公車的行駛前後搖晃,昏暗揉了這醜惡成為另一種恍惚的真實。除了這條長裙,車上乘客尚有:坐著的肥胖老婦人、一對外籍勞工情侶、兩位高中生和一個穿著便裝的女人。除了那名老婦人之外,其餘的乘客都帶著一種毫無理由的矜持:我們絕對不坐下!哈利看盡這一切,獨自猜想著箇中道理:或許那矜持就是,討厭尋找位置時顯露的醜態。那種焦急、躁動,對於休息的渴望、「坐下」這可有可無的輕薄需求感到羞恥所以矜持。這種羞赧是哈利理解而不能接受的,但是哈利卻忘了,曾經在許久以前,哈利還是個年輕、稚嫩且未擁有自我人格特質跟自信的少年時,他不僅理解甚至還接納,當時他何止接納,甚至懷抱這樣的矜持情懷,渾身上下充滿那青少年才配擁有的驚惶、害怕和欠缺歸屬的疏離感。當年輕的哈利站立在通勤公車上,哈利焦躁不已,我該坐下嗎?如果我要坐下、我得跨過四個站著的人抵達那個公車尾端的坐位,而他們都站著。為什麼他們不坐下呢?那個座位就在他們身旁,他們卻不坐下。哈利當時仍無從得知他們堅持站立的理由是甚麼,他只是不斷的考慮著,我該坐下嗎?但是光是這個猶豫就讓哈利尷尬不已,我有這樣的考慮是否就代表著我的不合群?不屬於那個矜持的族群。如今已經年長的哈利最終還是坐下了,他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事實上他並沒有太多的選擇,如今剩下的坐位只有公車最末的長排(導致暈車)、現在選擇的靠窗位置和公車前部份的橫排博愛座(好像不該坐)。結論是,就連最終的三份選擇仍帶著三分之一的「好像不該坐」。
公車搖搖晃晃的緩慢移動,從公車窗外看去的景色相對於實際走在路上或自己駕駛是截然不同的。物理上的原因是視角的限制,靠窗或靠走道的坐位,只能提供某一側的平面街景,無法直視也無法總觀。人們可以放肆的拒絕對焦,讓景色像塗抹了的油畫一般流過。但相對的好處是:可以專注在每個令人驚喜的小畫面上,持續至少5秒(交通號誌可以讓時間更延長一點)。不同的氣象會帶給這種專注一些不同的挑戰,艷陽高照的絕頂好日子是最棒的,光線充足、清楚明亮,除了偶爾逆光帶來的眩目之外,簡直無可挑剔。黃昏時分的西曬讓注視的物件帶著水面般的粼粼波光、表現對比強烈的陰影和光面,場景顯露出靜物畫般的沉默面貌。陰霾細雨清境了空氣,灰濛濛氣色和濕漉漉氣味同時沾黏著物件,彷彿染著汙泥卻又可以感受到刷洗之後的清純感,憂鬱和天然清新就這麼毫無阻礙的交融著;反之,多日未雨的城市鋪蓋了一整層的浮塵,不同於上述提過的跳躍小精靈,它們沉悶而了無生氣,生存的意義就僅為了沉淪下降,附著、沾黏、掩蓋、濁化...無所不用其極的讓所有的物件感染它們無從破除的鬱悶和頹然。而今,哈利搭乘的80號公車,強力放送著乾燥的人工涼風,卻難掩哈利身上一身灰僕僕的不適感。哈利心想:「那些粉塵:跳躍的小精靈,本質上完全是相同的事物,但卻因為不同的場合和動作,造成了截然不同(遭人忿恨或憐愛)的心理效果。」而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帶著同樣的法則:同樣的行為、同樣的物件、同樣的出發點或本質,卻因為不同的環境變因,發酵成截然不同的結果。
在經過第九個站牌:某個大學的側門巷口時,一瞬間湧上了大量的乘客,但是並不全然是該大學的學生,當然學生也是有的,但是包括了穿著高中制服的高中男女、國中制服的國中女孩、便裝打扮的大學生(或許,帶著濃厚的大學生氣息,學生總是可以輕易的分辨出他們與一般族群的差異。關鍵點並非活力或年輕,活力可以在其他年齡層上發覺、年輕的臉孔也可能出現在其他或許是髮廊洗髮小妹的族群上辨識,那是種無憂無慮的神態,彷若世上除了自己觸身可及的事物之外再無煩惱,小情小愛填補了這個族群的內心世界。對未來他們無視遍佈的荒野、只抬頭看著無垠無盡的藍天,強壯的肌肉與健康的身體,正面的思考,活力與年輕只是建構這一切的一小部分,真正閃耀著讓人不敢直視的是他們對每一個明天的期待與無畏,這即是青春的真諦)、幾個著連帽薄外套的上班族與樸素簡便尼龍運動套裝的家庭主婦,還有一個妝扮俐落簡便(毫無風韻)的護士:哈利看出了她腳上的白色厚底工作便鞋,那是需要長期站立/走動的護士常穿著的非規定制服,並非為了美觀,而是為了機能性而行成的風氣(跟郵差包或是有豬鼻子的後背包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護士小姐帶著生冷表情,帶著簡便的深色眼影,和一道傳統的柳型眼線,白嫩的肌膚撲了粉色的腮紅,小巧、微嘟的嘴唇帶著鮮明的桃紅色,一臉都會女子的妝容因為一整日的舟車勞頓而染上了些許黑色的塵埃,從眼角和眼皮、凌亂的髮絲和馬尾可以讀出她的疲倦,而這些疲倦加諸在那兩道鋼硬、有稜有角、粗細一氣呵成的眉毛線條和眼尾上提的冷漠雙眼皮上時,讓哈利忍不住不斷注視她。那就是都市台北移民形象吧!哈利心想。
所謂的「都市台北移民形象」是哈利心中一個未曾告人的小小祕密,他清楚的知道,這個形象是一個標籤,一種負面的標籤:---一種若向人闡述會使自己(也就是說出口的人)被群眾貼上是個對於「都是台北移民」族群帶著負面觀感的標籤。標籤不是說出口的人貼的,而是聽到的人替說話者標上的,言者無意聽者有心的另一種更細微的表現。所有想說出這種思想的人,都明白這個禁忌:絕不能使自己被貼上這種加害者的標籤。而遺憾的是,說出口的人常常也扮演著另一個聽眾:幫忙貼標籤的聽眾。哈利不認為這個族群或形象是負面的,但是群體這麼認為,此時不論哈利究竟作何想法,他都得明白,整體不允許他這麼認為,那麼他又何必說呢?何必解釋呢?就讓這個負面,成為整個群體共有的一個秘密吧!沒人說、沒人提,卻也沒人不這麼認為,即使這些人心裡未必都這麼認為,卻預設了大家都這麼認為,於是呈現的面貌確實的是大家都這麼認為。事實總是莫須有的,卻被心照不宣的提領成圭臬。
護士小姐其實長的十分的漂亮,並非秀氣或是標緻,而是面孔帶著一些強勢氣味的美人。身高並不高,身材也不是纖細的少女體型,但也不是粗壯的農婦體型,帶著點肉感的職業女性吧!或許並非前突後翹、性感火辣,但是可以想像那身外衣之下必定有一副令人能同時激起憐惜之情與凌遲慾望的情慾身體。
護士小姐也如同其他的乘客一般,絲毫不考慮找個空位坐下,而是堅持拉著扶手、直挺挺的站立著。「應該已經很累了吧?像護士這般的工作持續了一整天,長時間、久站,即使如此也不想坐下嗎?」哈利心裡這麼想著,在觀察他數分鐘之後,他把目光自護士小姐身上移開,重新審視了一遍公車內部,才發現此刻的他與那名護士同時擁有著一種孤獨,這輛公車的所有乘客,都不在這輛公車裡面,這麼說或許很不符合邏輯,他們的身體在這、耗費著精力在這通勤上,但是他們的精神卻都遠離了,這輛公車平凡無奇,就跟這些人日常的每一天所搭乘的每一輛公車完全相同,哈利心想著:「人總會浪費一些心思在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卻自得其樂吧?」人們總會無時無刻的在應該專注的事情上分心,並且觀察起毫無意義的微小事物,當這種觀察開始進行,時間便立馬以令人無法察覺的弧軌與高速流逝,就像是被施了咒法一般,而這些微小的事物便是輔助這個法術的搗蛋鬼,舉凡天上飄動的白雲(他們緩慢連綿的萬千變化)、地上重複排列的磁磚(他們若有似無的堆疊萬華)
或是液晶螢幕上的亮點(他/們孱弱固執的閃爍),地上隨著氣流旋轉的貓毛(他們流暢/動靜間的躲藏逃逸)或是發票的數字,杯子上滑落的水珠或是機車車把上鐵鏽的圖樣,它們的共通性是它們對於我們毫無意義(同時也毫無威脅),不同點在於它們的類別、屬性與生成的原因毫無相關,而它們最終一致的目標是,在各式場合帶給我們一段空白,它們有固定的型態卻在我們失焦或聚焦時悄然萬花筒般變化轉幻,像顯微鏡下流動的水,變形蟲般的扭曲變形呈現它們不可能擁有的美麗圖騰,或是模糊失焦、流失色彩或是填滿鮮明華麗的顏料成為我們未曾認識的模樣。簡而言之,這麼一項人類都該擁有的生物本能(將物件觀察、轉化、想像而成為美),卻在這個時間點完全喪失,除了哈利與護士小姐。為何能夠如此斷言呢?或是哈利為何會如此認為呢?乃是因為當哈利舉頭環伺四方之後,淒涼的發現,所有的乘客,除了駕駛司機之外,不論站或坐、或倚靠鋼條與窗或手拉懸空的扶手,他們的共同的行為是空出右手,低下頭,透過一片螢幕發出的亮光將他們吸吮進了那個無邊的世界。世界變近了嗎?或許,這些乘客比起哈利能夠更快的知道他們想知道的消息,但是人卻變遠了;並非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遠了,而是完全如字面的意思:「人變遠了」,遠的人已經與人該有的禮貌、互動、友善和溫度脫節,我們甚至可以看見其中一對情侶,穿著高中的體育服,一臉青澀的美好模樣成了呆滯,從螢幕中抬起頭來僅僅是為了按鈴,下車,離開。而他們甚至沒有向司機道謝。
公車搖晃著持續前進,乘客隨著公車停靠或啟動而上下,空下的坐位始終是空著。而哈利除了凝視窗外之外,更多的時間是在觀察這名護士,而護士小姐偶爾也會抬起頭與哈利相望,起先哈利會假裝看向護士身後玻璃或飄移眼神,重複數次之後再度對眼,哈利決定兩眼與她視線交會,帶著一種一種無畏(無謂)的試探:「我無所畏懼,不害怕妳,不害怕妳是否嫌惡、不害怕妳是否嫌惡我的無禮、不害怕妳底心的評語。我無謂,無謂於我從未付出因此也無從損失,無謂於我們事實上緣份甚短,僅僅一車程的距離,過了,也就只是個插曲,連故事都稱不上。我仍舊有我該獨自負責的旅途」。帶著這個想法,哈利的目光毫不掩飾,那對帶著疲倦卻興味盎然期待的雙眼,正笑著對對方示好卻也以冷漠訴說這段目光交流的平凡,平凡如每一天都可能會發生的相會。但哈利終究是無法如此瀟灑,他期待這名女子作出一點回應,又擔心那回應帶著不屑或惡意,也害怕這女子只是在心中咕噥著對於一個男人最為負面的誹謗,甚至影響車內的所有人,這一瞬間,哈利做為一個渴望綺遇的男性,世界理當圍繞著他運作,司機、其他的乘客乃至於車廂內的氛圍或是車窗外的場景彷彿都跟這緋色的相會有著微妙而薄弱的牽連,司機或許會發現兩人正在對眼,而年長老練的司機更或許能夠讀出兩人看對眼的默契?那個家庭主婦可能會因為到站下車而在移動的途中改變了兩人的位置,又或是公車顛簸、紅燈急停...,等等巧合都該為了這一時刻而發生。在哈利的記憶中,這類期待總會在某些不經意的場景出現,畫面鮮明、卻好像浸了一層濃厚染料的渲染,暈開了、淡化了,那場景像醉在七彩的水中,或許是咖啡廳、或許是餐廳,學校、升旗、放學、福利社排隊、通識課遲到的那一瞬間、社團慶功晚會或是出差時搭配的同事、速食店等待的排列隊伍或是某個晚間十點的樂團演唱舞台下甚至於某人的婚禮,不論單身與否、年紀輕長,總會在某一些模糊期間、鮮明片段洶湧滿溢著那令人羞澀的期待:「親愛的命運,請賞賜我一點巧合,和幸運的令人害怕的好感吧!我想要那個女孩/男孩,我需要這種運道!請你!」這樣的渴求三番兩次的,像一片浸飽了情慾的緋色薄紗攬上人們的頂蓋,黏潤的汁液芬芳成無法察覺確使人羞澀的粉末,灑了縷縷寂寞可見的情懷。
當這些煙緲瀰漫、七彩變幻的情懷籠罩著哈利時,他的空間緩住了,而顯得旁人的流動就像城市中魚貫移動的行人,是冷漠的、疏離的陌生人們。而護士小姐呢?從哈利的視野,我們無從了解在她的心中,對於正對面的那位男士(也就是哈利),究竟暗自帶著怎麼樣的想法。而就在這個雙方思緒不明的時間點,一件對哈利來說幾乎等於神蹟的事件啟動了。那是一個路口,一個T字路口,公車駛在直行道上,直行道是一個帶著大拐彎的彎弧,左側是那一道直通通的叉路,是個近郊區的荒涼省道,公車遇上了一座四燈交通號誌,沒趕上黃燈,只得乖乖的停在那常使人按耐不住的想闖越的路口,紅綠燈號誌沒有秒數,這代表這尊號誌的時間至少超過九十九秒。雖然哈利不趕時間,但是這種號誌總是會使他焦躁不已,心知不差這幾秒鐘但總是有種浪費時間的不悅感,要想超越嘛---一來擔心突如其來的意外,讓人驚恐害怕,二來又擔心隱藏在遮蔽處的警察,帶著嘴臉走上前來,理性知道該靜靜的等待,沒有理由焦躁,也沒有必要,但情緒是一隻無法安撫的野獸,沒有道理、沒有訴求、沒有方向更甚至連生命的本能都沒有,只是一昧的放任自己胡作非為。我們當知道,當人竭盡所能的威嚇它之後,我們暫時的安定並非馴服,只是猛獸竭力之後的淺眠,小憩片刻之後,它又會找上我們。幸而哈利此時並非駕駛,因此只需等待那一百秒的焦躁通過,緩了緩一陣,號誌上的紅燈成了數字,從八十轉為五十、自五十減至三十,這時亮起了綠色的「←」號誌代表快車道車可左轉,緊接著個位數倒數,而神蹟便是在這個焦躁、等待和分秒清晰流竄的時刻到來。
一直都是倚著車內鋼柱而立的護士小姐,看了看哈利,然後環視了車廂一周之後,放開了她一直握住的扶手開始緩緩的移動:朝哈利身邊那個靠走道的空位。她並沒有多做交談,也沒有肢體表示,連點點頭都沒有便逕自坐下。這是使哈利無從言語的驚喜,他疑惑座位眾多為何她選擇這個位置?她可能早已察覺她熱切的眼神而感到噁心或嫌惡,但是她卻選擇了這個位置。當這個動作進行時,世界照常運行,卻好像除去了聲音。她站在座位旁猶豫是否坐下的面容成為神聖的美,皺眉儼然是此刻蘊藏最智慧的皺褶,她從站立到坐下這一簡單的動作,以流暢而緩慢的方式放映,線條一絲不苟、曲線漫妙如舞姿,腰部的肌肉與臀部的脂肪是絕妙的果實,這是此刻哈利眼中最美的風景。
她帶著一直以來呈現的冷漠與美貌,直視著前方,或是左右看看,四處觀察又或是低下頭,她沒有轉過頭來看哈利,但是哈利實在的感受到她曾用眼角的餘光偷瞄了哈利一眼。車廂依舊昏黃,乘客仍是無機體般的存在,搖晃著、顛跛著,停停走走的前駛,涼爽、帶寒,空間成了一鏡框式舞台,各式各樣的存在為了兩人這奇蹟似的交集退場了、模糊了,兩人的同坐成為全宇宙唯一重要的事,雖不及花朵為其綻放、鳥兒替此歌唱,但一切都為了彰顯這溫柔、神秘的美好而自願退下身去。這是哈利勝利的時刻,他必須去挑戰!必須緊握住機會、戰勝這一切贏得一場真正的奇蹟相會!
哈利想請她喝杯咖啡。他希望能在公車到站之前說出口,卻成了最困難的邀約。明明所有人都正低頭聚精會神在螢幕上,但哈利卻坐立難安,他可以想見話一出口會帶來多少回頭關注,造成他的難堪;還有她的。哈利的坐姿顯得挺而直、端正不痾,偷瞥了幾眼之後他決定拿起手中的書來閱讀,一個人的閱讀決定了此人的長相,哈利這麼認為,但是奈何哈利如何專注心志,皆無法真正的投身書中世界,他在閱讀了五行字之後發現自己只認真讀了第一行的一半,後面的中文印刷體簡直成了一連串的圖畫用生動活潑的姿態演繹著一段非人類語言的連環劇,而他完全看不懂,當他決定停下來重新再讀時,卻被一個簡單的單字所吸引,任憑思緒再度升空,或許是「緘默」或是「窺視」、「猜疑」,類似這樣的字眼,像是這些文字圖畫的神靈操縱哈利的心智,而文字是一群跳舞的小土著,藉著喧鬧的儀式阻止哈利用人類的理性去思考、閱讀、行事。心中的奔放與緊張控制了他。那就是此時他的胸腔上演的一場喧囂祭典。
莫約五分鐘之後,哈利放下了書、放棄了裝模作樣的閱讀,他深刻的理解到這一點幫助都沒有。他扼腕自己的膽小同時指責智慧型手機剝奪了人與人之間相識的權利。他想起那些美好的邂逅:
「在舒爽的秋日午後,溫暖的陽光剝去了人們因為寒冷而帶上的寡言,人們或形單影隻的漫步、或成雙成對的談天,念書,遛狗或是運動,這是一個舒服極了的公園。綠草竄了滿地生機,鮮綠的鮮黃的枯褐的交錯著帶給人豐富的視覺,高低起伏的矮丘陵擁著一小團一小團的樹葉,褐色的紅色的高聳樹木尚未抖落所有的殘葉,部分枯葉脫離樹枝並因為風的催促而瀟灑的舞步著,原應蕭瑟頹然的秋天午後卻因為難得的一絲暖陽而顯得生氣勃勃,雖然沒有綠意盎然卻是讓人自在愉快的舒爽。認識的人們在這樣難得的時節談天或遊戲;不認識的人們藉著一本書、一隻狗或他們的孩子開啟了友誼的契機,他們穿著輕便舒服的棉質便裝,踏著隨意套上的便鞋雙雙離開公園而前往下一個延續約會的地點。
「他們走進了劇場、咖啡廳、唱片行或書局,就著他們原先討論的事情,延續著一個又一個話題,互相相中的男女對話是不會中斷的,他們總可以使出渾身解數,開啟下一個能讓對方掩口大笑或瞪大靈動的雙眼的事物,語言延續著他們的相識而引領他們走進友誼的下一個階段。」
這真美,不是嗎?哈利心想,人人都需要一場完美的邂逅,有好的場景、美妙的天氣、悠閒的時光,當然!然後非常重要的環節,你是不是在當下幸運的遇上自己的黃金時刻,你的每一句話若不是美的讓人對你有無限的遐想,就是幽默的引人做笑或逗得人花枝亂顫,帶著完美的語言、襯著讓人無盡懷念的美好時光與迷幻景緻,這是上帝該給每一場相遇都公平擁有的。
而現在,在這輛80號公車裡面,哈利有的是甚麼?不過就是一台昏暗、顛簸、停停走走的使人暈眩、充斥著體味、混雜著香水,同時人人都在滑智慧型手機的蠢公車,塞滿了不知何故在「坐下」這檔子事帶著莫名矜持、在妝容上毫無主見與美感只有抄襲風格的男男女女。哈利等待多時的良機,其實也不過是女人正巧坐在他的身邊,但是一切外在條件仍然糟透了。哈利怯弱了、害怕且擔心了,行動的可能在他心中漸漸的減少。先前模擬的數十種可能在此刻都顯得愚不可及!哪個女人(還是個性感亮麗的女人)會去回應一個陌生男子問的:「小姐,妳怎麼沒滑手機」呢?「妳的眉型真好看!自己修的嗎?」與「你是護士嗎?」也同時出局了,再精妙的話術在此時此刻都無力回天,哈利只能眼巴巴的讓機會溜走、一去不返,即便護士小姐人仍在他身邊。
80號公車仍然停停走走,技術奇差無比的拐彎,靠站、上車、下車和切換車道慢慢地把時間拋在身後,哈利已不再緊張、也不再觀察這位女士,除了可惜機會的流逝之外不做他想。但機會明明是哈利自己親手放開的,甚至我們可以說,機會從來都沒有流失過,只是人的思想、人的想像、人的膽怯和畏懼把充滿希望的機會一刀一刀刻畫成醜陋不堪的失敗後果,他原是美好的未來,而且他甚麼也沒做,美好的未來只是安身在那可觸及之處,只是人們不願去拾取他,不論道路是筆直通順或是蜿蜒難行,人們總會遠遠的把自己的揣測飛箭似的丟向未來,一道一道的刻鑿出醜陋與腐臭的失敗,將未來形塑為人們認為的模樣。於是道路是否難行便不再重要了,未來是否可能也沒有意義,畢竟人們是把醜化當作使命,把「慶幸自己沒有費盡千辛萬苦換一個失敗的未來」作為樂趣,暗自竊喜。
而這就是我們要的人生嗎?哈利忽然心頭一震:不是的吧?為何我要如此呢?我能夠一試呀,不論是讓人狂喜的成功或是頹然的失敗,不都是我所嚮往的嗎?人們本該有恣意邂逅與相識的權利,那是一種身而為人行走在這世上能獨立爭取的樂趣不是嗎?
這麼想的哈利決定行動了,他吞了吞口水決定不做肢體接觸,轉過頭等著與這位女士對上雙眼再行開口:「小姐,我想認識您。並非您的美貌使我決定開口,而是您身上的氣質深深的吸引了我,使我在考慮多時之後下定決心要說出口。您在哪下車呢?我們可以聊聊嗎?」這是哈利心中所想的最完美的開頭,直接、誠懇又不會顯得過度花俏或輕浮。當哈利轉過面向這位女士,要以心中的計畫行動時,哈利卻發現不知在何時,女士已經低下頭滑起了智慧型手機。不論是玩遊戲、工作或是發短訊,女士目前正進行甚麼行為已經不重要了,哈利錯失了機會。
公車依然搖晃、緩慢的前進,在那之後過了兩個站牌,女士按了鈴下車,而哈利也在又過了四站之後的終點站下車,徒步走回住處。路途上哈利仍偶爾會觀察身邊的路人或是店家的職員,但都無法再讓哈利有如此強烈的慾望想要靠近。他只是在心中漠然的懊悔、突然的想像成功的美好:他可能現在正和那位女士在她住處附近的便利商店或是咖啡廳喝茶聊天、或是在書局逛逛雜誌,讓兩人有更多的機會深刻認識,他們可以去觀賞午夜場的電影或是決定去吃一份宵夜,或是在24小時的速食店待上一晚,那會是多麼美好的綺夢吶!但如今哈利心中真正化做文字的感嘆只有:「智慧型手機毀了至少五成美好的相識」。在夜色下灰塵依然在路燈下跳著舞,霓虹燈透著霧氣變幻著光芒卻了無生機,馬路上的行人越發稀少因而顯得車輛駛過的聲音與哈利的腳步聲更為清晰響亮。哈利最後回了家,梳洗、休息,等待迎接下一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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